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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一次，我和父亲去了三角洋钓甲鱼。下好钩后，父亲说来回路太远，就在河边的草地里睡一觉算了。我自是同意，躺地了，看见眼前的芦粟，问父亲能不能攀一根吃。父亲抬头看了芦粟的梢头说，不可，芦粟籽还没有出来，再说这是人家的芦粟。我们就睡了下来，大概到半夜过后，我的耳朵边上好像有吱吱声响起，张眼扫视周围，发现什么都没有，又睡去了。不多时，再次听到吱吱两声，立即张眼，看见眼前芦粟的叶子动了一下，这叶子是紧贴着芦粟秆子的，一个吱声过去，叶子突然从秆上斜蹿了出来，斜着向上伸去。我知道那是芦粟的声音，也就心安了，睡去了。早晨醒来，揉揉眼睛看芦粟，发现芦粟的尖梢头上，芦粟籽长出了半尺，是一下子冒出来的。那时知道：昨晚的响声就是芦粟拔节的声音。

那天起，我就隐约感知：有些东西晚上是不睡觉的，也是晚上长大的。

那个时候我们家住的是草屋，屋后是一片很长的竹林，竹林后面是一条很长的河流。每年的四五月份，每晚半夜，我总在梦里听到屋里的噗噗响声，虽然轻微，也有点惊悚，就喊母亲点灯。母亲拿着灯，看了一下。我问是不是屋梁上有蛇呢？母亲说，怎么会呢？白天了，我想探明这声音来自何处，钻到床底下想看个究竟，看见从床底的地上钻出几只青黑的笋尖，头像田螺的壳，我没理睬它。当夜睡觉，半夜里又听到噗噗两记响声，马上点灯，伸头看床底下，看见笋尖们安安静静地竖着，只不过旁边多了一两个笋尖。我想：竹园就在窗外，钻进几只笋来是有可能的。母亲说那是竹笋拔节的声音。过了几天，我再一次看了看床底，这一看，不由得大吃一惊，床底的各个地方竟然钻出了五六只竹笋的尖尖头，有的已经半尺长了。我慌神了，再过几天它们会把床顶穿的。母亲说，不急，再长大一点点就挖掉，烧蛋汤给我吃。我想着如果竹笋长到拳头般粗，就能做床脚，可以把床撑高，这床就很与众不同了。

也在那段日子里，我学会了下麦钓，我在家里的水桥边上钓。爷爷对我说，钓到的鱼归大家，一次一户人家，分量要记好账的，我照着做了。白天，我将鱼钩线绳整理清楚，到傍晚将浸泡而长胖的小麦穿在麦钓上，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在水桥的最外面。我担心自己早晨醒来太晚，所以都在半夜或者凌晨一两点钟就去收麦钓。有一次我拿着手电筒去收麦钓时，看见好几条一二尺长的鱼悬空停在石板的边上，那个嘴巴一张一翕，发出了啵啵啵的声音，非常短促，非常清晰。随着声音，水吸进了鱼的嘴巴，又从鱼的腮帮子里涌出来，好像不进鱼肚的。我这才知道有许多鱼是白天睡觉晚上出来觅食的，特别是那些长得很大很长的鱼。自从那天看见了鱼，听见了鱼的声音以后，晚上在河边走路我就不担惊受怕了，因为我知道河面上发出的声音，不是什么落水狗，而是那些鱼在吸水，吸水其实是在觅食，因为水里有鱼喜欢吃的浮游生物，包括那些极为细小的虾米等。

是的，晚上是睡觉的最好时辰，人必须晚上睡觉才能长好、养好，所以我们认真睡了，我们一睡，整个村庄也就香睡了过去。但还是有一些东西醒着，并且生长着。比如时光，它永远不会睡着，在我们睡着的时候，它照样醒着，低着头，走着路，一步连着一步，步步有痕，脚脚有声。这样也好，静谧的晚上不再死寂一片。我们的生活里，即使到了半夜三更，还是有声音的，只是你可能没有听见而已。（高明昌）